五 甫下機,展帆便急不及待的回家去。
今天是星期六,家中照舊空無一人。但秋露是知道他這天回來的,她去了那裏呢?走進厨房,在掛牆的日曆和行事表上看到各人紀錄的節目和行踪。原來本星期是閱讀週。偉民和蓮娜去了巴黎,戴力昨天跟了亨利回家,明天才回來。秋露在昨天日期的空位上寫著:〔大功告成!〕在今天的日子上又打了個大紅圈,畫了個笑臉,下面寫著:〔展帆回來!〕展帆心想她可能去了買餸之類。他打開行李箱,把買給秋露的一條項鍊連墜子,一本書和一張絕版的唱片,取出來放好。把髒的衣服堆進了洗衣機去,淋了個花洒浴,換上乾淨的衣服,冲了杯茶,正坐著,電話嚮了。
「Hello ! 」展帆提起聽筒。
「Hello,這是張展帆先生嗎? 」一把英國男子的聲音。
「我是,請問是誰?」展帆有點不祥之兆。
「首先請你不要擔心。秋露昨晚突然昏迷,送院診治後已無恙...... 她叫我通知你... 。」那男子說。
「她在那間醫院?」展帆急切地問。
「咸士跌皇家醫院。」那人說。
展帆很週到地匆匆替秋露撿些替換的衣服用品等放進一個小手提袋內。趕緊乘的士去醫院。
秋露住的是單人房。展帆抵達時見她床邊已插著一大瓶的鮮花。
一見面,他們馬上相擁。秋露面白如紙,展帆溫柔地捉著她的手,輕輕撥著她額上的頭髮,心痛不已,關懷地問:「發生甚麽事了秋露?」
「展帆你首先要答應我不要生氣。」秋露擔心地看著他說。
「我甚麽都答應。」展帆著急保證。
「昨天傍晚,我正在洗筆時,馬克--羅拔士先生駕車路過,進來看看我的畫,我才打開門便暈過來了;是他把我送進醫院來的。」秋露猶疑。
「醫生怎樣說?」展帆體貼地問。
「原來我血壓低兼貧血,昨天暈倒時因掉到硬的地面上,他們替我頭部做了電腦素描,要確實沒有瘀血才會讓我出院。」秋露低聲說。
展帆不知秋露是擔心他會責怪她工作過度沒好好休息,還是生氣那馬克上門去找她。但無論是那個原因,此刻他都不能讓她為任何事情難過。正在這時,醫生和護士都進來了,告訴他們檢查結果。除了秋露過度貧血要特別小心飲食和生活習慣,暫時要每天服食鐵質補血丸之外,腦部似乎沒有受到震蕩和積血的現象,可以出院,十天後回來覆診和聽報告。
展帆值秋露去浴室梳洗和換衣服時,打開插在花叢裹的小咭子看,上面寫著:「To Cheryl , get well soon . Mark xx」雖然簡單,看在展帆眼內,卻有著難言的關注。展帆的心再次被重重的搥擊著,那痛楚無以名狀。秋露回來,他强忍自己的情緒,扶著她虛弱的身子離去。
送花的人送的花雖然被遺留了下來,但它們破壞性的種子已悄悄地在繁植起來。
就如那對在展帆大衣內袋裹,被麗妮放進去的皮靴踭子。在秋露要替展帆把大衣掛起時無意發現了,她把大衣放回原位,沒有向展帆質問,她害怕知道答案後雙方的反應。卻預料不到它們的存在已像暗藏著的計時炸彈,遲早會引爆的。
第五章 倫敦 一九八九年
一
復活節假期愈接近,展帆的心理壓力愈大。
他會否被續聘的决定會在放假前通知,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他不知如何是好。話雖如此,由於有了布朗畫廊的承諾,仿彿有了定心丸,真的此地不留人也自有留人處。只是他實在不能把秋露放下,那怕只是一年,即便她畢業後可以去紐約與他會合--但誰知一年間會發生甚麽轉變呢?他的心情,既困惑又矛盾,他卻把全部的憂慮獨自承擔,因知道秋露為了功課已心力俱疲。
這天午飯時,法蘭忽然對他說:「你在紐約那位朋友陳小姐今早打電話來學院找到我,說她下星期四會隨她工作的廣告製作公司來倫敦拍攝外景,她想代公司聘我做本地導游和美食顧問!哈哈,真很不錯的差使呀!她怎知我最擅長找好吃的地方,哈哈--」
「噢,是嗎?他們會逗留多久呢?」展帆雖然暗喜麗妮沒有聯絡他,卻很詫異她會直接去找法蘭。他盡量用最平靜的語氣詢問。
「她說大概一個星期,正巧是復活假,我才有空奉陪。」他看看展帆。法蘭是老江湖,甚麽事都瞞不過他。自從在紐約那天,早上收到布朗的貴賓請帖,晚上展帆便被提供了展覽的機會開始,他已經知道是誰背地裏的安排。
「你有空的話,不妨來趁趁熱鬧。」
「啊,謝謝!不用了,我--不知放假秋露有甚麽地方想去。」其實展帆目前最擔心的問題亦將會在下星期四揭曉。他暫時沒有時間去其他地方求職,默禱只要學院讓他下學年留下來,就算是半職,他都不介意,最多省吃儉用,捱一年,便可以和秋露一起回紐約發展了。所以到時那天無論是好與壞的消息,他只想秋露在他身旁。
展帆從紐約回來後總是心事重重,秋露覺得他整個人都放變了。她不知道是否與那雙鞋跟有關?他遇到了新歡還是舊愛呢?能夠把一個女人的東西放在貼身的口袋裹,這個人與他的關係不平常。但如果他已移情別戀的話,為甚麽他還要對自己如此緊張?展帆現在每天放學都趕回家來和秋露一起吃飯,她間中與同學出去他都管接管送,他對她的關懷無微不至。在展帆的照顧下,秋露的健康也日漸好轉,她是沒有理由對他懷疑的。
放假前的一天,展帆終於接到學院的通知,他們多謝他的工作到暑假為止,這两年的貢獻。說系裹在新的學年暫時沒有適當職位可以提供給他,將來有機會必定會對他優先考慮之類的客套說話。
展帆把信搓成一團掉進廢紙箱內。盤算著要怎樣跟秋露商量。現在問題正式擺在眼前,反而可以全面性地解决。他打算一放暑假便與秋露去美國,先回三藩市家見爸媽和朋友。然後返紐約租房子,去畫廊報到;如果秋露不介意的話他想盡快開始作畫。想起可以再重回畫室的興奮,他實在急不及待。因為他的月薪將會比教書的收入好點,他可以省下錢來買機票讓秋露每個假期去探他。想著想著,展帆覺得這計劃也還不錯。
他約好秋露中午他課完後去接她,一起把她的東西先帶返屋裏,然後去亨利爸媽那裹吃飯的。展帆覺得自從秋露上次暈倒入院後,她那導師更有理由藉口接近。糟糕的是他竟忘了秋露覆診的事,那馬克便明目張膽的陪伴秋露去醫院之後再把她送回家。他不能撕破臉皮去控告他人心懷不軌的企圖或老找秋露嘈吵,因為如秋露所說,那會影響他倆的感情,所以一直以來他所能做得到的便是盡量不讓對方有可乘的機會。可是未來的一年,他沒有選擇餘地;命運既然安排了他要走這一條路,或許他只能勇敢的去面對。
學院內的事情早已辦妥,放假前小貓三两隻的學生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踪。展帆百無聊賴,便打算提前去秋露學校接她放學。在走廊上碰到法蘭,他告訴展帆,今晚八時正將會在皇家花園酒店十樓的中國餐廳替麗妮和她公司的同事洗塵,他到時有興緻的話可上去走走。展帆笑著告訴法蘭他們今晚已有節目,請替他跟麗妮打個招呼。
去到聖馬田,才走進秋露的課室,便看見两個緊靠著的背影,展帆認得一個是秋露,另一個不用說是那個馬克。他們好像正在聚精會神地一起看著甚麽似的。忽然他一隻手悄悄地放到秋露那白
晳的頸背上。展帆怒不可竭,衝上前去猛力把他推開,他失去平衡,跌到地上來,眼鏡也掉了。展帆狠狠的看了他一眼,一把抓著秋露的手轉身離去,她捧著的照片散了一地。離開課室之後,秋露摔開他的手。在地鐵車廂內也故意坐到其他乘客身旁。
回家後,門一關上,秋露便怒氣冲冲的對他說:「你怎麽可以對人隨便動手的?」
展帆搖搖頭,不可置信地,「你說錯了,隨便動手的是他,不是我!他為甚麽把手放在你的頸上?」
「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就算是也沒有甚麽大不了。西人的動作都比較親密的,根本就不代表有任何意圖。」
「你以為他真是這樣純情嗎?又送花又做觀音兵,又借故親近。為甚麽你總是維護著他?」展帆把控制了很久的憤怒不再保留地爆發出來。
「你這是甚麽意思?我沒有維護任何人,只是照事論事。」秋露說完,便再不理展帆,走到厨房去。
「你明知他對你是有意思的,你如果重視我們間的感情,你應該要對他表明態度,停止他繼續妄想。」展帆跟著她進去,覺得此事既然說出來了,索性坦白告訴秋露他的想法。
「告訴我,我一直也沒向你查問,因為我信任你。你在紐約回來時大衣袋內那雙女人的高鞋跟是誰人的?」說話出了口,感覺上卻不真實。秋露好像在看著別人上演這幕戲似的,這些對白是不屬於她和展帆的。她再虛弱地補充:「不要以為我背地裹檢查你的東西,我本來只是想替你把大衣拿起掛好的。」
展帆一怔,他沒想到秋露見過那對鞋跟卻沒出過聲,他現在已把它們藏起來了。但他是無辜的,要從那兒說起呢?
長長的嘆了口氣,展帆走過去,雙手伸去秋露的腰間把她抱了過來,她也不掙扎,卻只木然的被他拉到身旁。她的心在劇烈的跳動,展帆不但沒有抗議她的質問,反而軟弱下來,除非有些事真的發生了。她不自覺地顫抖著,逃避了這許久的擔憂--是否那次在紐約,展帆與麗妮再遇上...... 愛火重燃...... 接吻...... 相擁...... 惜別...... 噢! 多次,她曾痛苦地想像那些可能性的情景但私底下卻總是在否定,也不敢去追究;就是害怕要面對真相......因為她知道--和展帆相愛之後,她不能容忍如果他的心還有著對其他女性的温存,那怕是他的舊戀人。愛情於她,是要完整的付出和擁有。她不像她媽媽,或者她爸爸的太太那樣委曲求全。
「秋露,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永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我只全心全意愛你。」展帆扶著秋露,雙雙在厨房餐檯旁的椅子坐下來。他告訴秋露,他抵達紐約的第一晚去他舊僱主祥叔的飯店吃飯,他走後他們通知麗妮他回來了,之後她便到酒店找他。翌晚两人去吃飯聚舊,跟著麗妮要他實踐當年的諾言和她步行回曼克頓,所以把鞋跟脫下來放進他大衣裏。
「為甚麽你完全沒有對我提起這事情,甚至與她見過面?」秋露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溜和苦澀的滋味,她試試想像麗妮怎樣對展帆撒嬌而他亦欣然從命的過程。她很憤怒,想告訴展帆他不應該仍然遷就她!但她竭力忍耐著,她要讓展帆對她坦白,她盡量保持冷靜。
「我不知道......可能怕你會......誤會......或不高興。」展帆找不出具體的原因來。
「除了那晚......之後你們還有再見面嗎?」女人的直覺告訴秋露,麗妮沒有放棄展帆。她深深的看著他,簡單的問。
「-- 臨走前两晚, 是感恩節-- 祥叔打電話叫我去他們處吃飯-- 原來他們也邀請了麗妮。」展帆心虛地說,忽然覺得那是自己責任似的。
「飯後呢?」
「我送她回家-- 她剛搬到臨時租的公寓--不怎麽熟悉那裏的環境。」不用秋露再問下去,展帆已連忙補充說:「送她到門外,我便轉身走了。」
秋露聽得肝腸寸斷。展帆在紐約的舊東主一而再的要撮合他和他的舊情人;為甚麽呢?她直接問他:「你沒有告訴你的朋友--我的存在嗎?」
展帆垂頭喪氣地說:「第一晚吃飯時,是我跟他們两年來頭一次見面...... 好像不是時候。我是想暑假和你過去時才向他們正式介紹的。」
秋露很想相信展帆的解釋和他所說的一切。但正如他自己曾經說過,他與麗妮那段關係,多少年了?總是剪不斷,理還亂。但難道到了現在,有了她,他還讓麗妮糾纏下去?
「你們有約定幾時再見嗎?」秋露強忍著辛酸。
「怎麽會呢?」展帆見秋露難過的樣子,心痛萬分。把她緊摟,親她,替她抹去突然控制不了而掉下的淚。他坦白地告訴秋露:「我已叫她把我忘了,我的生命裏只能有你。」
展帆這麽說,本來是要令秋露安心,誰知卻反而證實她的恐懼。麗妮是回來了。她要來討回她的舊愛。她一定已向展帆表明心事,不然的話他為甚麽要叫她忘記他呢?那想法令秋露的頸和脊背都涼了,她很害怕,她憑甚麽來跟麗妮鬥呢?除了展帆的愛。但如果展帆的心不是完全屬於她的話,她便會未戰先敗。
展帆把學院沒有職位給他的消息告訴秋露,但沒有提及布朗畫廊的事。以他們目前的心情,彼此都感到對方身邊有不懷好意的人,想來要他把秋露留下,自己單身在紐約工作,相信两方面都不會愉快。
「那怎麽辦呢?你要另外找工了?」秋露焦急地說。
「不用擔心,我會全力去進行的。」展帆其實也很彷徨。他們就這樣緊靠擁抱著;不想亦不敢移動,只希望可以如此地永恆的相愛相依,不會改變。誰又料到,單憑两人的痴戀,竟仍不足夠給予這份感情安全的保障和守護。魔鬼的爪牙總在黑暗的角落徘徊,伺機行動,等待脆弱的靈魂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