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亨利在酒店門外登上他預訂的客車,司機駛至麗妮的公寓前,亨利請他稍候,他上去接麗妮。在大門外按鈕,有聲音問他找誰,他報上,門開了,步進舖了大理石地,懸著水晶吊燈,两邊座地盤栽旁各放了一套大沙發的大堂,每張沙發上方還鑲上一塊古色雕塑花紋的大鏡子。守衛替他按下麗妮寓所的對講機詢問後,告訴他請上去頂樓A座。
亨利的心情很緊張。
門開了,眼前的麗妮令他的心停止跳動。她穿了一襲米色絲質長裙,两幅布料從背後向胸前交叠,然後在頸背上繫了個蝴蝶結,她幼滑的雙肩和修長的手臂優雅地展露於晚裝之外,挽了一個美麗的髮髻垂在左邊耳畔,柔軟的長留海斜掛在前額臉旁,濃淡得宜的化妝,晶瑩粉透的嘴唇,亨利此生沒遇過這麽美麗動人的女子,他站在那裏目定口呆。
「怎麽啦?不認得我!」麗妮笑他。
「你真漂亮--迷人!」他此刻只想和她單獨在一起。
她看出他的心事,把手穿進他臂彎,「走吧。」
亨利今晚穿了套深灰色的西裝,白襯衣,褐色領帶,外面是褐色長大衣,英俊偉岸,瀟洒多情,看在麗妮眼內,只倍添她的愀悵。
十一月底的寒風冷冷吹來,在門外,麗妮記起忘了她那米白色的短皮毛斗蓬。但亨利不讓她回去,把自己的外褸脫下替她披上。
酒店包車的司機把他們準時載到曼克頓的車路斯碼頭旁,亨利跟他約好十時左右回來接他們。
原來亨利替他們訂了浪漫渡船燭光晚餐。
這是一輛新式大型的豪華遊艇,船艙內的空氣調節和暖舒適,猶如仲夏裏温柔之夜。
領班把他們帶到頭等的两人檯去。坐下不久,侍者便推來一個冰桶和两隻高雅的水晶杯,把裏面的香檳取出替他們斟了,另一女侍應上前,把一打鮮紅欲滴的玫瑰送到麗妮手中。他們的座位,是半月形的沙發椅,麗妮移到亨利身旁,在他唇上輕輕一吻,亨利控制了整晚的激情正被挑撥之際;侍者卻在此刻來送上菜牌。
两人對望,微笑著移開了一點。
現場演奏的爵士音樂,歌聲伴著船上的客人吃美味的晚餐,欣賞令人讚嘆的曼克頓夜色。有很多對伴侶隨歌起舞。今晚麗妮卻不多說話,看亨利時充滿淒傷的柔情。餐後,亨利靠過去摟著她的肩。
不知幾時,船上的燈光已全部幽暗下來。他們沒有站起來跳舞。亨利只把自己的面貼著麗妮,將她摟得更緊。
樂隊在演奏著“ Unforgettable” ,亨利在麗妮耳中呢喃:「I love you Lily!」
麗妮仰臉看亨利,漂亮的眼晴在燭影中有淚光。兩人的唇不自覺地遇上了,這首次的接觸竟是半生的渴望。那需要和奉上是靈慾一致的,彼此都纏綿不捨 ...... 這就是愛,他們感受到了。
亨利的心痛極,他知道麗妮也愛他;但她的淚,令他恐慌。
回家路上,麗妮依然沉默。亨利猜想,她的憂傷,是要在展帆與他之間作出選擇?
車來到麗妮住所前,亨利打發了司機回去。
「我不請你上去了,要早睡,明天要上班......, 」站在門前,麗妮低語:「 亨利--今晚... 我會畢生難忘。」說完,掉頭便要開門進去。
「麗妮,請不要迴避我。」亨利輕抓著她的手,情深一往,「請給我們一個機會。」
「亨利--不要愛上我。」她哀求。
「太遲了。...... 」他已泥足深陷,「我們可以坐下談談嗎?」
麗妮輕輕長嘆一聲,滿面愁容,「--好吧,你給我一天考慮。明天晚上的這個時間,我會給你答覆。但之前你絕對不能與我聯絡,不能找我,無論公司、手提機或家裏,你答應嗎?」
亨利勉強點頭,他把她拉進懷裏,她欲拒還就,無力卻也不能反抗他的熱吻。
八
早上起來,亨利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整晚發了很多夢,幾番驚醒。下床站到窗前,眼底下的曼克頓擠逼得像沒法再多放下一個人,那麽他的容身之地何在?又情歸何處?以前的一段時間,與他來往過的女子總不能令他全心全意,因為他不能愛她們。後來秋露回來了,他付出的當然比承受多,愛了她這麽多年,甚麽都不計較,心內也風平浪靜。因為秋露自開始就讓他明白,她的心永遠只屬於另一個人。二十年來,感情得失未曾煩擾過他。有秋露在身邊,不近不遠,已很滿足。來紐約前也想過,要是秋露與展帆愛火重燃,他會大方地離去,不曾是戀愛,他沒有權利留連。
與麗妮的相識是此生最震憾的遭遇。第一次會面,亨利已被牢牢吸引。她聰明,美麗,狡狤,嫵媚,任性,隨和,緊強,脆弱,果斷,矛盾;所有令她成功的優點背後,都隱藏著她的弱點,但她不知道,她認為的那些弱點才是她真正的優點。她說及展帆時,眼裏有傷痛、遺憾。她忘了防範時,對亨利是沒有保留的嬌柔,坦白,熱情,留戀;他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前所未有的剌激和幸福感填滿亨利的胸膛。他已把心完全交給了麗妮,他相信她也愛他,她的真情他感受得到,她怎樣努力也掩飭不了的。
何解她不要他的愛?如果她對他無情她不會哭了,更不會欲說還休 ...... 她是有丈夫、男友 ... 展帆 ... ?假使任何一個可能性是真的話,那天晚上她怎可以請他回家?
還有十二小時才可以去找她,希望會知道真相。
留話機內有很多留言。媽媽、愛倫、秋露、法蘭、巴巴拉,甚至珍妮、翠絲都要找他,他用同一電郵回覆各人:「旅遊去了,遲些聯絡。」
整天,他神魂失常。有好幾次想去她公司附近守候,卻怕被她看到了說他不守諾言。勉強出去打發時間,把母親和妹妹交托要買東西的任務大致完成,回酒店吃點晚飯,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番,喝點酒,起來淋浴,刮鬍子,換過衣服,還早,睡了一回;驚醒過來已是晚上十時。乘酒店的車趕到麗妮家,按鈴,守衛知道他要找誰,讓他進來,當他來到辦事檯前,問他:
「請問先生甚麽名字?」
「程亨利。」
他把一封信交給亨利,「陳小姐今天剛搬了,她說把這信交給你。」
「你沒有弄錯吧!」亨利呆住,「是住頂樓A座的陳麗妮小姐,我昨天晚上還親自送她回來!」
「沒有錯,你把信打開看看。」
亨利像被迎面痛繫了一記重拳,跌坐在沙發上,顫抖著,他打開了信,裏面是很秀麗的字體。
親愛的亨利:
這信是要跟你說再見的,知道你的中文尚可,才用中文寫給你。
首先要多謝你,與你認識,是上天於我此生最大的恩賜。才三天當
然不夠,但我根本沒權希冀甚麽。你是我所遇過最好和最可愛的男人
。但你要去愛的人,不應該是我。請你也不要找我,我們以後不可能
再見面,...... 我要結婚去了。
《遲來三日馬家婦》,不知你聽過沒有?我們只好接受命運的安排。請
相信我,已鬥爭了二十六年,我敗了也累了。
請告訴秋露,展帆從來沒愛過我,我們在一起,他對我付出的,是憐
憫和善良的心。...... 展帆的酒量淺,常被我有機可乘...... 那天
晚上發生的事,和他們失去了那二十年寶貴的光陰,容許我在這裏說
聲:「對不起!」請不要以為我妄想逍遙法外,我正被處罰之中。
展帆現時住在Bronx,地址在這信的背後。
過去我盡了全力去令他愛我 ......但我竟到現在才明白,他需要的只
是秋露,他此生唯一至愛的人。我以前不瞭解,原來是因為我不知道
真愛的感受。
你讓我知道了,我會永遠珍惜那段回憶。
再見,亨利,請珍重。
麗妮
九
在香港浸信會醫院的私家病房內,秋露看著熟睡了的爸爸。鼻和手臂都仍穿著管子,但睡著的樣子頗安祥。今天是他手術後的第五天,醫生說再住三天便可出院回家靜養,真正復原則需要三至四個月時間。
她本來想等爸爸出院回媽媽家後,一切安定下來才回英國,她已致電晴兒,說巴巴拉姨姨答允接送她去雷民畫室和給她照顧。誰知今早接到亨利的電話,他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和麗妮的信告知。秋露很感激麗妮對他們的坦白,現在,她更加會不顧一切地去找展帆了。想念到他時,她心痛欲裂。等待與愛人重逢是世上最難忍受的折磨。另一方面,她卻很替亨利擔心和難過,她聽得出他話裏的痛苦。亨利說他會千方百計盡快去找麗妮,因為她信裏說的;要去結婚了......卻是受著處罰,究竟與他有沒有關係?麗妮說他讓她知道了真愛,她知道他的感受也是一樣嗎?亨利說不跟她當面說清楚他便不會離去。
秋露對亨利與麗妮的事既喜且憂,只能叫他不要擔心倫敦的一切,她已知會了瑪姬姨和愛倫,如法蘭和巴巴拉應付不來的話,請她們盡量幫忙,因為她自己也不知歸期何日。
秋露下午便要啟程回紐約,現在就是來向父親告別的。媽媽說她自己遲點兒才來,是想她跟爸爸相處一下,說點話吧。
爸爸動了一下,慢慢張開眼晴,看到是秋露,伸出手來,她趕快迎上去。
「多謝你回來。」爸爸緩緩地說,當年英偉雄健,成功自信的他,今天竟變成衰弱年邁的老人,無助地躺在那裏,秋露悲傷得很。她把看護預備好的飲料杯和飲筒小心的放到父親下顎旁,扶著管子讓他啜飲。
「不要這樣說,爸爸,是應該的。」秋露低著頭,「但我今天下午要走了,辦完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便馬上回來。我已安排了偉民和蓮娜來接你出院和照顧你回家,我不在時,他們不介意代我替你們奔跑安排事情,每天廿四小時,媽媽可以隨時聯絡他們。」
爸爸點點頭,很明白的樣子。突然,他問秋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當初怎樣與你媽媽相識--並且--」秋露趕緊拍拍父親的手停止他,「我那時是小孩,當然好奇,你們不需要對我解釋甚麽。」
爸爸慈愛的看著她,笑了笑:「你現在不是孩子了,當然容易點明白,也有權知道。」他示意秋露坐下。
「--很多年前--我在大陸一間工廠任職時結交了一個同事,--」爸爸慢慢說來,「--我那時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不久,剛結婚。--那同事比我大十年,因為沒有學歷,所以職位不高。當我要冒死帶著你大媽從大陸偷渡去香港時,他懇求我也攜他太太和七歲的女兒同行,他要留下照顧老弱的雙親,等局勢穩定了才到香港與她們團敘。----經過了重重的障礙和苦難,我們卒之平安上岸。後來,我在香港逐漸站穩腳,十年後成為一間大製衣廠的總經理,但我朋友始終沒法離開家鄉。我們抵港後五年他在內地過身了......。」
秋露讓爸爸吸了點飲料,體恤地勸他:「你如果累便休息一會再說。」
爸爸搖搖手,「我不累。」他繼續:「我們走難時,你大媽素嫻在船上經常感到不適,我那朋友的妻子很用心照顧她,素嫻念念不忘。日後對她們两母女常給予照顧幫忙,替嫂子找到一份做住家女傭的工作,又不時支助她們的生活費,她還很疼那女孩,經常給她買衣服和書簿文具等。」他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呼出,「當那女孩中學畢業時,素嫻一定要我在廠內給她一個有前途的職位,好讓她有機會向上發展,那時她晚間還唸大專課程。」至此,秋露屏息靜聽。
「其實素嫻身體一向很差,她患了腎機能衰竭的病狀很多年,要按時洗腎,一星期三次,人非常虛弱,經常卧病在床,孩子小又頑皮,家裏請過幾個傭人都帶得不好,令她更不能安心休養。有幾次女傭放假,素嫻不得已,請求女孩幫忙,放工即趕來我們家照顧两個兒子;他們才五歲和三歲,她把他們的起居飲食安排得盡善盡美,也把两個小傢伙教育得規行矩步。--國華和國超两兄弟只聽她的話,後來她便把夜校的學位退掉,每天放工後做他們的家庭老師。我經常工作至很夜或有應酬,回家時她已走了。在廠裏偶爾碰到,她多數跟同事們一起。--有天我去會計部遇著她剛出來,便請她去吃午飯以示謝意。--她文靜端裝,才十八歲卻成熟懂事。那時我已三十三歲,對她的感受深令自己慚愧,之後便盡量避免與她見面。--她每天下班後風雨不改的繼續來我家,如果我早回去她馬上便走了。......一年後素嫻為施手術要留院,两個孩子嚷著要她晚間留下來陪他們,素嫻也要求,我只好答應,請她暫時搬來家住。两星期以來,我和她每天早上一起離家上班,晚上孩子睡了,我在家時我們一起吃飯。」說到這裏,爸爸瞌上了眼。
秋露也呆呆地無聲坐著。
「素嫻回來前一天,我很晚才回家。到厨房去見到蓋著的飯菜原封未動,知道她等了整夜,我坐在客廳裏待她出來...... 見了她,...... 。」爸爸說不下去,秋露也明白了。
「那個美麗純良的少女,是媽媽,是不是?」秋露不知為何哽咽起來。
「也只那麽一次,美雲便懷了你。」美雲是秋露的媽媽。
「素嫻後來知道了,傷心欲絕--自尋短見被槍救回來--我懇求她原諒,我對她保證,我永遠不會離開她。」爸爸眼眶濕潤,秋露取來紙巾,两人都抹掉瀉下來的淚。
「你媽媽未婚懷孕,不能回廠去,不想影響我聲譽,更加不能告訴--國華和國超两兄弟。得素嫻同意,我在西貢租了間屋讓你婆婆和媽媽在那裏居住。你生了下來後,素嫻還去探望你們,知道你們平安和甚麽都不缺乏了才放心。後來你到上學的年齡,素嫻提議你們搬回市區,好便你唸到好的學校,我一星期便有一晚在你們家住。--我那時已成為成功的大廠家,我自私地只顧及自己的身份地位,沒想過你們的處境和待遇,我真對不起你媽媽和你...... 」爸爸難過地哭了。
秋露只替媽媽可惜,但不想爸爸太傷心,忍淚捉著他的手和扶著他的臂,說:「不要再提了,爸爸--我們沒有怪你。」她在他額上親了一下,除了小時被媽媽又逼又哄順從過一两次外,她沒有主動親過她父親。
爸爸很累的樣子,輕輕觸撫了秋露的臉,合上眼,眼角仍有淚痕,不久便睡去了。秋露等媽媽來了才走,两母女交換心傳意達的眼神,秋露投進母親的懷裏。偉大的媽媽--時代、家庭、愛情的犧性品!婆婆當天對她說的:『將來大了你會明白,生命中發生的很多事情,有時是不容許你有選擇餘地的。』
那麼究竟是命運支配人生,抑或是人生支配命運?
她現在大了,怎麽仍然不明白。
** 後記:由於新春將至,為了不想影響大家喜氣洋洋的心情。所以今期連刊三節,下週日將會停稿一期,之後的星期天才再復連載。在此謹預祝各位讀者和家人親友壬辰年龍馬精神,萬事如意!!